“四月八，龙船兜底挖”；“四月八了，龙船鼓打嚓”。每年四月初八前后，东莞市万江街道滘联社区正丫村，都举行传统的起龙舟活动。2018年5月20日，万江文化服务中心、东莞万科、东莞广州美院文化创意研究院，承办“正丫起龙”，增加舞龙、麒麟引凤、醒狮，更有当地大妈广场舞队助兴，创造前所未有的腾腾热潮。

东莞在东江河岸，属于珠江三角洲，万江为东江及支流环抱，原名疍家租。老实说，我与一些平辈或长辈，至今仍常称为“邓”家租或“定”家租。明代万江区，是东莞渔民的聚居地，无数河涌穿插而过。滘联社区正丫村为东江支流分岔之正道，人们更是举步登船。

1956年7月，广东省考古队普查，东莞东江一河两岸，不少“蚬壳墩”“蚝壳墩”，是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遗址，出土不少“雷公凿”“雷公屎”。雷公凿即新石器，雷公屎是当时人类搜集到的陨石，认为雷公所赐。典型的有虎门村头、南城蚝岗、企石庙边王等十多处遗址。改革开放初，东江捞沙船更常将沉沙中的“雷公凿”“雷公屎”、陶网坠、陶网珠等，连同石砾，荒弃于河岸上。这些是东江先民船上打鱼的工具。正丫先民与东江沿岸村民一样，熟习行船驾舟。

清廷在平定三藩之乱后，对人民采取休养生息政策，疍民生活也有了改善。清雍正七年（1729）五月二十八日，解户籍之禁，准疍民上岸定居，并下谕令：“如有力能建造房屋及搭棚栖身者，准其在近水村庄居住，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，以便稽查。势豪土棍，不得借端欺驱逐，并令有司发劝谕疍民，开垦荒地，播种力田，共为务本之人，以副朕一视同仁之至意。”万江先民逐渐由水上转为陆上居民，疍家租改名为万家租，演变作“万江租”、万江区。因河涌纵横交错，人们主要交通仍以船只为主，并保持争先举办龙舟竞赛的风俗，谚语有“初一初二，万江、西塘尾”。

清初广东著名学者屈大均《广东新语》卷十八载：“广中(珠江三角洲)龙船，惟东莞最盛。自五月朔至晦(从初一到三十)，乡乡有之。”正丫也不例外，每年都开展龙舟活动。

东莞龙舟活动由祠堂、庙堂决定。一村一姓者，如大汾何氏、潢涌黎氏、横坑钟氏，皆由祠堂决定。一村多姓者，如麻涌大步有七姓，在观音祖庙占卜，抽签定顺序，一年一姓当主持，以免争先恐后。正丫村有洪、谢二大姓，刘、李等小姓，也由庙堂决定。正丫村有三圣庙，祭天后、斗姆、人皇三位女圣母。天后司水上安全。正丫受水抱河环，更加重视天后。男女老少，统称天后嫲，即天后祖母之意。天后船与观音船，造型都是颊白无须，均称“龙船乸”。参赛时，不在乎是否夺标首名，只在乎赛区多“龙子龙孙”，多子多福；沿岸人人健壮，岁岁丰收。这种心态，形成正丫村民互让互爱，各姓相安共进的优良传统。

龙舟在清代，多用坤甸木造，坚韧耐久。民国到改革开放前，无坤甸木（或太贵），龙舟制造改用松木。1984年改革开放初，正丫与全县一样，乘长风破万里浪，生产生活大改善。东莞恢复龙舟竞赛活动，为庆祝经济腾飞，洗脚上田后的正丫村民，传承祖宗传统，重做一只龙船。选定良辰吉日，正要出海练习，突然大风大雨中，人云“新龙一出惊风雨”，村民认此为神龙，是天后、先祖的考验，冒着雷鸣电闪，抬到村中地塘上，兴高采烈，扒起“旱龙”庆贺与训练。

“水浸万年松”，正丫所造龙舟，是用松木所制。每年龙舟节后，都依依不舍地将“神龙”埋入河边，让泥水淹没，不受蛇虫鼠蚁侵蚀。旁边插上竹竿，晾上破鱼网为标志，让外来船人知道，不在其上泊位。次年，依所插竹竿位置起龙。

旧俗龙舟竞赛，绕金鳌洲塔三圈。全靠船头主导，划手依锣鼓节奏，一齐起桨。节奏有定，既能保持前进，又能保证体力，夺取最后胜利。1956年东莞糖厂出标（发奖金、奖品），定出绕金鳌洲塔三圈，赛程长达六个小时。结果由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“漳澎人”夺标。1973年，我作为“漳澎女婿”，听到他们得意洋洋地介绍，如获战争大胜。说到塔边避渔艇，翻船，划手重起龙，继续猛进，夺得第一，手舞足蹈。

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，人们生活大大改变，时间“金贵”，赛程大大缩短，只有一千米，甚至二三百米。时间只是三几分钟、几十秒。松木龙舟笨重，与杉木龙舟相赛，刚起动，人家已夺标了，于是东莞龙舟都改以杉木船。2002年开始，正丫神龙，一睡十五年。人们舍不得它，以为是改革开放的产物、标志，是富裕起来的最好纪念物，时时引发村民的怀念。东莞广州美院文化创意研究院得闻信息，愿意赞助起龙活动。去年，重新“起龙”。笔者早上五时“打的”赶到现场，亲见全过程。

旧俗是天未亮，村民就开工。妇女回避。男子汉趁潮水未涨，将龙舟从泥土中挖出。辰时（上午9—11点），即“龙时”，龙船就要出水。这两年打破常规，不避女性，男女都欢迎。为使外地民俗、摄影爱好者得观全程，起龙仪式延至七时半开始。六时多，岸边已有数百人引颈待望。

起龙仪式本无女性参加。因长年拜神都由妇女主持。去年由老妇指引，今年由男子主持。

东莞龙舟活动，以万江最早，是五月初一。因此，各村在四月初八前，定出良辰吉日（主要是看潮汐），进行起龙，以便训练，赛区夺标。四月十四，万江吕祖诞，四围村落龙舟都来“趁景”，展示龙舟风采。四月十五为河神诞，先祭河神，再出队训练。

旧俗趁景龙舟有罗伞帐、历来夺标的锦幡，如盛装的姑娘，特具风采。无者是“初哥”（新船）。罗伞帐下是村中庙堂的神像（出巡像），多幡者是历代“威水船”。正丫船作为女性的天后，更是浓妆艳抹，锦绣罗伞，珠光宝气。

改革开放前，龙舟竞赛时间最长有五六个小时，耐力为上。而今龙舟竞赛，赛程短，一二千米，每次比赛不过一二分钟，都是冲刺式的。龙舟改用杉木，行舟轻快，却不稳定。“风吹万年杉”，杉木龙舟要有专门屋棚，不能淹水。这就没有“起龙”的仪式。

起出来的龙舟，清洗后抬上龙舟棚中晾干。修理船体，重涂桐油，上油漆。天后船多是白色。天后原是福建莆田人，名林默，是熟悉天气变化的渔女。渔民多听她的意见出海，曾多次得到她的指引脱险。她二十九岁逝世，未婚，人们尊之为神。天后船也有红色，表示林默得封号，升为天妃、天后。出赛前，还得到庙中祭龙头，采青，然后集体训练。小男孩在训练休息时间，争上龙舟玩乐。

女孩子从小学女红。四月起，姑娘即作香包，将积聚的红绿花布碎（好的有丝绸），做成各式各样的香包，有五星、团扇、折扇、蝴蝶、金锁种种，内放樟脑丸。旧俗，孩子十三岁后，母亲要为其做“出花园”的仪式，表示成年可以谈婚论嫁。出花园后的女子，要为每一个弟妹做香包，五月挂在衣服上，防止脑膜炎。多情的，偷偷地托弟妹送给心意中男子的弟妹。同样，大胆的男子会托弟妹，向钟意的女孩子取香包。若女方送的香包精巧，说明女子愿意结交，可以找借口约会。同样，男方收到精巧的香包，就会主动约会女方。而今脑膜炎绝迹，姑娘们也少做香包了。

四月到，家庭妇女要准备裹粽，除送娘家外，还用来接待亲朋好友。娘家接到粽子，派给左邻右里，炫耀出嫁女孝顺，生活美满。

村俗，妇女仍然严禁踏足龙舟。龙舟过桥时，妇女更不能站在桥上，以为不吉。

东莞龙舟活动，以万江最早。四月十四，正丫人先到庙祭三个圣母，再到河边，在龙船旁祭河神。插上锦幡、罗伞帐，参加万江吕祖庙的游船庙会，叫“趁景”。展示龙舟风采。

五月初一，万江墟龙舟景。如是“斗标”，选择青壮年当划手、经验老到的当掌舵。赛前取走幡、帐，只留锣、鼓助威。由龙舟头的指挥起掌，奋勇争先。

正丫起龙，若无非遗传承保护，也将消失人间。好在村民达成共识，维护传统，年年起龙，并做到最好。

■正丫起龙仪式

1、沐浴：先用菖蒲、香茅、莞香木、柚叶等（有些地方找不齐，可用其中一种），泡成“圣水”，由老伯以香茅草沾水，从头到尾，洒到龙舟上，以示催醒、沐浴，准备“起身”。

2、摆供：茶、酒、饭、全鸡（与莞城不同，熟鸡两脚伸后，屈作龙舟形）、烧肉（今年用全猪）、煎鱼（去年只有鱼丸）、龙舟饭、火龙果、荔枝、龙眼（当地不应节，是海南岛空运东莞的）、芹菜、香菜、龙舟饼（松沙酥、白饼等，为好意头，加“旺旺饼”）、松糕、香丸（表示与亲朋好友、来者结缘），四角放糯米粽（表示“种种种种”俱备，如有疏漏，以粽代替）。今年的龙船饭“多料”，有虾米、鱼丸、冬菇、肉粒等，同行的摄影家，特意“打包”，让家婆品尝，保佑健康。顺便说一下，龙船饭随着年度丰收而丰厚，但绝不能有骨，全鱼是绝不可用，三禽（鸡、鹅、鸭）也不能用骨，防止有人心急梗骨。

3、祭祀用品：因在河边，去年五供（香炉、手招一对、油灯）未备，只用莞香、香烛、元宝（锡纸）、炮竹、烧酒。中有鳖形剪纸，形神俱佳。今年有八仙台，五供齐备，珠绣的台围，格外醒目。

4、老伯燃烧祭祀用品，祭河神、拜四方，再依次祭龙舟头、龙舟身、龙舟尾。祭言是：“今有东莞市万江街道滘联乡正丫村忠信子弟，要起修三圣宫龙舟，清香明烛，壶盒果酒，犒赏龙神。初献酒，祭龙头，起龙出海显身手，风调雨顺保丰收。二献酒，祭龙身，龙鳞四射五色新，六畜兴旺人精神。三献酒，起龙尾，飞龙出赛夺锦旗，全村富裕早腾飞。”

5、旁边老妇念祠大意：海龙宫大王，东南西北四海龙王；水仙老爷、水仙娘娘；开闸童子，关闸音郎；出水夫人，入水娘娘；庇佑今日起龙平安大吉，嘉宾无恙。水干高强，水大旺相。过桥平安，过海吉祥。多谢神恩，多谢龙王！尚饷！

6、起龙开始；鸣放炮竹，焚香、烧元宝等。村民（今年十多人）同时拿起铁铲，开始挖龙舟尾上的泥巴。河泥松软，挖起堆砌舟边，以防河水进船。岸旁擂鼓、打锣，以催醒睡龙。逐步推进至龙头。一般情况下，龙船随河水而起涨。否则稍等，乘空洗净。当河水拥高龙舟，直到出水浮起，再推到龙舟棚里，吊高晾干。

7、村中男女老幼多参加。有妇女随意起舞。今年数十人的“广场舞大妈”，身穿红衫裙，自发在新铺的“起龙广场”，蹁跹起舞，舞曲竟有十多种。

8、村中的粤乐队，摆开架势，柔扬而唱。小生青衣，演出《柳毅传书》折子戏，“龙女三娘”低诉衷肠。

9、正丫村民热情好客，参观群众免费吃龙舟饭、豆腐花、元肉生地水，来者不拒。老者吃之，健康长寿；婴儿尝之，快高长大。青年吃之，身强体壮。

10、岸上设摊：花园粥城赞助庾家粽，有个体户赞助豆腐花，“走会”的小摊摆卖小龙舟（模型）、小船掌等玩具出售助兴。天气炎热，幸得不少凉茶、冷饮小车光临，人们不计价格，美哉美哉地畅饮。棉花糖让来参加的小孩子，成了食神。

11、去年是岸上一台狮鼓、一台龙舟鼓。人们轮换，不停敲击，鼓声不断。小朋友跟随打鼓，出现爷孙共趣镜头。今年八台醒狮与麒麟的锣鼓喧天，震耳欲聋。全村汇聚欢庆。

12、游龙、醒狮、凤凰，巡游后，香案前，轮流拜祭。最后才起龙。整个仪式传统隆重，不愧老龙翻身。来者直称不枉一行。

（本文作者系张铁文，原刊于《东莞政协》2018年第3期。市政协文化文史和民族宗教委员会供稿　伍雪平/整理）